2021年3月9日 星期二

海外藏敦煌塔形《心經》的形式分析

 

*本文為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“唐宋時期佛教經藏插圖研究”(項目批准號:12YJC760109)階段性成果之一。
 
在敦煌藏經洞出土的佛教經卷中,有一種非常特殊的品類,是將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書寫成佛塔的形式,可稱之為塔形《心經》。這既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寫經形式,同時也是一種特殊的圖像——由文字組成的佛塔圖。
 
藏經洞所出塔形《心經》共四件,1907、1908 年,斯坦因(Marc Aurel Stein,1862—1943)與伯希和(Paul Pelliot,1878—1945)先後來到莫高窟,各自騙購到其中的兩件。這批特殊的敦煌寫經卷子現分藏於大英圖書館與法國國家圖書館,它們是:
 
S.4289《 心經》, 紙本,47 厘米×22 厘米,大英圖書館藏(圖1)[1]
S.5410《心經》,紙本,尺寸未詳,大英圖書館藏[2]
P.2168《心經》,紙本,74.9 厘米×29.9-30.1 厘米,法國國家圖書館藏(圖2)[3]
P.2731《心經》,紙本,99.1 厘米×29.4-30.2 厘米,法國國家圖書館藏[4]


1. S.4289 塔形《心經》,大英圖書館


2. P.2168 塔形《心經》,法國國家圖書館
 
伯希和在揀選敦煌文書時,訂立了幾個標準,其中佛教經卷選擇那些帶有寫經題記的、估計未入佛藏的,或者非漢文的經卷[5]。所有的塔形《心經》均沒有發願文等題記信息,並且顯然不符合伯希和所訂立的另外兩條標準,但他仍將其所見到的兩件經卷盡收囊中,想來是被塔形《心經》的特殊形式所吸引。然而遺憾的是,迄今對於這幾件特殊形制的寫經研究仍是空白。
 
一、塔形《心經》形式與經文讀法
 
這四件塔形《心經》形式大致相同,自上而下分頂部寶蓋、塔身和塔基三部分。頂部寶蓋部分由經題構成,與塔身拉開一定距離。頂端中間為“佛說”二字,右側寫“般若波羅”,左側寫“蜜多心經”,均自上而下書寫,三部分文字之間以朱紅色虛線相連。按其所書寫《心經》為玄奘(約600—664)譯本(649 年),玄奘本經題為“般若波羅蜜多心經”,並無“佛說”二字。現存的另五個唐譯本,以及已佚失的鳩摩羅什(344—413)譯本,經題亦無“佛說”[6]。只有北宋施護(?—1017)重譯時,經題才增加了這兩個字,名《佛說聖佛母般若波羅蜜多經》。因此可以判斷,塔形《心經》經題“佛說”二字是寫經者自行添加的。增加的這兩個字處於佛塔最頂端,在視覺上統領整部經文。有人認為頂部經題所模擬的是塔頂,但是它寬於臨近的兩層塔檐,而且與塔身明顯相分離,因此筆者認為它更像寶蓋。寶蓋是莊嚴具的一種,繪在畫面頂部,強調出供養者對塔形《心經》的供養行為,就像《妙法蓮華經·方便品》所說的那樣:“若人於塔廟,寶像及畫像,以華香幡蓋,敬心而供養。”[7]
 
玄奘譯本《心經》共260 字,這些文字構成了塔身和塔基。底部有7 行經文,每行12 字,從而形成了高大的矩形塔基。塔身五層,底層較高,由5 行文字構成,下面4 行左右各3 字,中空無字,代表塔門。首層塔檐最高大,共4 行文字,二至五層塔檐均由2 行文字構成,各行塔身僅有1 行,整個塔體更像不提供登臨的密檐式佛塔。此外塔檐和塔身寬度逐層變窄,從而形成了塔體的收分,比如二至塔身共由10 個字,以上各層逐層減少2 字,最終到五層減至4 字。塔頂上有“智”、“道”及“無”3字,形式猶若塔剎。這四件塔形《心經》的塔身(含塔剎)各由175 字構成。
 
塔形《心經》的另一大特徵是文字走向縱橫交錯,變化頗多,因而有論者將其稱之為“寶塔形回文佛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”[8]。經文首字“觀”為塔基最上行右起第六字,然後向左下方依次寫出“自在菩薩行深”,每字之間用朱筆點出虛線,這時已寫到塔基左下角,爾後右轉寫出“般”字,再折向左上方寫“若”字,繼而垂直向上,寫出“波”字,再折向右上方寫“羅”字,復轉向上方寫“蜜”字,再折向右上方寫“多”字,最後左轉寫出“時”字。首句的14個字,共轉變了7 次方向。
 
如此頻繁轉向,然而整部塔形《心經》自始至終字字相連,沒有出現一處中斷,可見其構思之精審。經文從塔門下方開始,大致沿順時針方向前行,從塔基左下方開始,然後從塔門左側向上寫到塔身上半部,再逐步向下,從塔門右側位置回歸塔基部位,繼而再向上而行,如此經過三次從塔基到塔身及塔剎部位上下交替反复,最終經文填滿整個佛塔,仍結束到塔門下方的位置(英藏品省去了“訶”字),即實現了首、尾相連,令人不得不對其巧妙匠心所稱嘆。(圖3)此外,塔形《心經》中所有相連的文字間都用朱紅色虛線加以連接,使觀者誦讀起來順暢無礙。
 
 

3.塔形《心經》示意圖(數字為經文句序編號)
 
二、佛經與佛塔的形式關係
 
作為圖像和文字的完美結合,塔形寫經的產生一方面歸功於寫經者在形式上的精巧構思;另一方面,更重要的是,在佛教教義上它也完全符合佛經對於經典與佛塔關係的闡述。二者的關係,可分兩個方面加以論述。
 
其一,佛塔為安置舍利之所,佛經乃法身舍利。舍利有兩種:一是生身舍利(身骨舍利),二是法身舍利(法舍利、法頌舍利)。如義淨譯《浴佛功德經》雲:“我涅槃後,若欲供養此三身者,當供養舍利。然有二種:一者身骨舍利,二者法頌舍利。”[9]所謂法身舍利,指的就是佛經[10]。地婆訶羅譯《佛說造塔功德經》載:“爾時世尊告觀世音菩薩言:'善男子!若此現在諸天眾等,及未來世一切眾生,隨所在方未有塔處,能於其中建立之者,……於彼塔內藏掩如來所有捨利、發牙髭爪,下至一分;或置如來所有法藏十二部經,下至於一四句偈,其人功德如彼梵天,命終之後生於梵世。……'”[11] 經文明確指出,建造佛塔應置舍利,生身舍利(“發牙髭爪”)與法身舍利(“法藏十二部經”)隨一即可。《妙法蓮華經·法師品》也有類似的表述,釋迦對藥王說:“在在處處,若說、若讀、若誦、若書,若經卷所住處,皆應起七寶塔,極令高廣嚴飾,不須復安舍利。所以者何?此中已有如來全身。”[12] 這段話不僅證明“經卷”等同於舍利,而且更強調出,有經典處都應起塔供養。
 
其二,大乘佛教經典反复宣說,受持、讀誦佛經與建造、供養佛塔功德相同。與《心經》同屬“般若部”的《金剛經》多次表述這一思想:“隨說是經,乃至四句偈等,當知此處,一切世間、天人、阿修羅,皆應供養,如佛塔廟,何況有人盡能受持讀誦。”[13] 又云:“須菩提,在在處處,若有此經,一切世間、天、人、阿修羅,所應供養;當知此處則為是塔,皆應恭敬,作禮圍繞,以諸華香而散其處。”[14]《妙法蓮華經·分別功德品》也說:“阿逸多!是善男子、善女人,不須為我複起塔寺,及作僧坊、以四事供養眾僧。所以者何?是善男子、善女人,受持讀誦是經典者,為已起塔、造立僧坊、供養眾僧。則為以佛舍利起七寶塔,高廣漸小至於梵天,懸諸幡蓋及眾寶鈴,華、香、瓔珞,末香、塗香、燒香,眾鼓、伎樂,簫、笛、箜篌,種種舞戲,以妙音聲歌唄讚頌,則為於無量千萬億劫作是供養已。”[15] 這幾乎把“塔寺”和“經典”等同了起來。
 
三、英、法藏品的四個差異
 
以上是四件塔形《心經》的形式共性,倘進一步考察,則可發現它們之間也存在著細微差異。可分為兩組,大英圖書館藏品(S.4289、S.5410)和法國國家圖書館藏品(P.2168、P.2731)各為一組,兩組作品間存在四個顯著區別,分述如下。
 
首先,法藏作品完整抄錄了《心經》的260 個字,而英藏只有259 字,缺少經文結末尾“菩提薩婆訶”的“訶”字。前文已述,其塔身(含塔剎)部分由175 字構成,塔基共有7 行經文,每行12 字,可寫84 字,經文最末一字沒有位置可寫。法藏品中,寫經者在塔基最上行中間“觀”和“婆”兩字下方寫出一較小的“訶”字,保證了經文的完整性。
 
其次,兩件法藏塔形《心經》塔剎頂部處理很別緻,最頂端的“無”字取篆書寫法,以模擬塔剎。在篆書中,“無”字左右完全對稱,寫經者格外加長了頂上的橫劃,並使之向兩側斜向下垂,此外字上方還用朱紅色繪出摩尼寶珠,形式更加肖似,雖是文字,更像圖像。對比英藏品的塔剎部分,則無此特殊處理,“無”字仍以楷體書寫。
 
再次,法藏品中的文字,較英國藏品有更多變化。兩件法藏《心經》第三層塔檐左端“無無明”,以及第四層塔檐下行“亦無無明盡”兩句中,都出現兩個連續的“無”字,書寫者特意運用兩種不同寫法,先正(“無”)後俗(“無”),以避免雷同,這一處理手法也是英藏品所不具備的。
 
最後,英藏塔形《心經》中塔門中空,而兩件法藏品的塔門中則各繪出一身白描形式觀世音菩薩(觀自在菩薩)像。P.2168 繪觀音坐像(圖4),菩薩頭部略向左傾,天冠中有坐佛,雙手對稱置於胸前,結跏趺坐於蓮台上,後有頭光及身光。P.2731 則繪觀音立像(圖5),菩薩天冠中有化佛,背後有頭光,左手置於胸前,持楊柳枝,右手下垂,跣足立於蓮座上。比照莫高窟壁畫以及藏經洞出土絹畫,法藏塔形《心經》中的觀音像,與敦煌晚唐壁畫或絹畫中的菩薩形象非常接近。
 
 
4. P.2168 塔形《心經》觀音坐像
 
 


5. P.2731 塔形《心經》觀音立像
 
如上幾點,法國國家圖書館的兩件藏品經文完整、塔剎處理巧妙、文字避免雷同,且圖文相輔,可知其較大英圖書館藏品更臻成熟。此外,通過上述比較研究還可得出另兩個結論:第一,結合書法風格綜合判斷,法藏的P.2168和P.2731 兩件寫本必定是同一位書寫者所作,而英藏的S. 4289 與S.5410 寫本也可能同出一手。第二,根據經卷中的兩尊菩薩像造型以及書法風格,推測法國國家圖書館所藏的兩件塔形《心經》時代為晚唐。
 
敦煌塔形《心經》是迄今可知塔形寫經最早者,此後這種形式歷代不絕,且發展出現塔形《金剛經》、《阿彌陀經》、《藥師經》、《法華經》、 《楞嚴經》、《華嚴經》等經文篇幅長、佛塔造型複雜的大幅巨制,此外還出現了刺繡、緙絲工藝製作的經塔。
 
註釋:
[1] 黃永武主編:《敦煌寶藏》,第35 冊,新文豐出版公司,1986,第187 頁。
[2] 黃永武主編:《敦煌寶藏》第42 冊,新文豐出版公司,1986,第410 頁。
[3] 上海古籍出版社、法國國家圖書館編:《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》,第7 冊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8,彩圖七、第339 頁。
[4] 上海古籍出版社、法國國家圖書館編:《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》,第18 冊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1,第7 頁。
[5]榮新江:《敦煌學十八講》,北京大學出版社,2001,第72 頁。
[6] 鳩摩羅什譯本名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神咒》,又名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》。玄奘譯本以外的幾個唐譯本分別是:法月譯《普遍智藏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,般若、利言等譯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,智慧輪譯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,法成譯《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,以及敦煌發現唐譯本(譯者失載)《唐梵翻對字音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,以上譯本均收入《大正藏》第八卷。
[7]《大正藏》第九卷,頁9上。
[8] 同[3]。
[9]《大正藏》第十六卷,頁800 上。
[10] 劉淑芬:《中古的佛教與社會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8,第318 頁。
[11]《大正藏》第十六卷,頁801 上、中。
[12]《大正藏》第六卷,頁31 中。
[13]《大正藏》第八卷,頁750 上。
[14]《大正藏》第八卷,頁750 下。
[15]《大正藏》第六卷,頁45 中、下。

內容摘要
塔形寫經是一種特殊的寫經形式,始見於敦煌藏經洞晚唐遺珍。最初僅將260字的《心經》書寫成佛塔形狀。入宋後,無論是五千字餘的《金剛經》,還是六萬餘字的《法華經》,抑或六十萬字的《華嚴經》,都以這種特殊方式加以書寫,趙孟頫、文徵明、康熙、乾隆等曾參與其中。

海外藏敦煌塔形《心經》的形式分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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